【叶王】粉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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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犹豫之间，时间便又过去了一周，林敬言没有催王杰希尽快决定，但他自己却不不愿这般拖拉下去。于是又一次从戏园回家的路上，王杰希心一横便把事情跟方士谦说了,心想着早些把话说开，还能多些时日宽慰方士谦，或许能哄得他高兴些。
方士谦一只手撑住座椅，似乎是想要靠近过来说些什么，却又僵住了身子一般，连掌心下面压住了王杰希的半边手背都没有发现。王杰希心中有愧，面上也只能佯装不知，向他解释这也都是为了孩子们好，在天津这些年也将他们惯得太不思进取了些，多在外面待些时日，才能教他们经受些历练。
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让王杰希清楚地感受到身边人心中的动荡。他侧身去看方士谦的脸，却只能看到他微低着头，街灯照不到的眼中幽暗一片。
他终于出声道：“杰希，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就是为了他们弃我而去。那时是我考虑不周，我不怨你，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你难道就不能为我考虑一次？还是说……”他忽然扣紧了王杰希的手，“还是说，你其实是厌烦了我，不愿再同我一起了？”
对方掌心传来的力道让王杰希心下一抖，他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来，却在最后一刻制止了自己。他心中沉沉，却仍是转过身子直视方士谦，想要说些安慰他的话，然而话尚未出口，他却突然从对面车窗望见了惊人的一幕。
两辆车在不远处的路口拐角处相撞，一声巨响惊得司机一脚刹车猛踩下去，亏得王杰希眼疾手快才一把搂住了方士谦，没有让他撞到前排的椅背上。事故突发，紧接而来的却不是呼救声，而是一阵枪响和几句厉声的呵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他颇为熟悉的声音。
王杰希拦下了司机准备开车逃开的企图，他看到被撞的车上下来了两个人，虽然街灯昏暗，但张佳乐的那张俊脸委实太过好认，只一瞥就绝不会看错。这位张副处长借着敞开的车门作为掩体，似乎几枪便击中了对方一人，破碎的玻璃带出后座中一声凄厉的哀嚎，对方见势不妙，立刻开车逃走，不消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看到尘埃落定，王杰希赶紧让司机把车开过去，他已经注意到张佳乐的左臂一直垂在身侧，大约是受了伤。
他猜得没错，张佳乐的确受伤了，左臂上几道玻璃渣划出的血痕弄得衣服上血迹斑斑。只是他没有想到，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伤得比张佳乐还更重。
“叶修！叶修你怎么样！”张佳乐用力拉开后排扭曲的车门，焦急地询问伤者的情况。他的副官已经先一步脱下外套为叶修固定住肋骨的伤处，但王杰希依然从他长衫上被刮破的口子里看到了一片可怖的青紫色。叶修闭着眼睛，已经陷入昏迷，呼吸急促，张佳乐看了看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赶过来帮忙的王杰希几人，当机立断，跟副官一起把叶修从后座中抬出来，搬到王杰希的车后座上去。
“王老板，我的车开不了了，还要麻烦你先把叶修送去宏仁医院。路上可能会有危险，我的副官会保护你们——邹远，你去开车，记得尽量穿小道，不要引人注意。”
至于王杰希原本的司机，他也已经做好了安排：“你先跟我回司令部，等下带一队兵去搜那辆车。连我张佳乐的车都敢撞，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不怕死！”
他平时在王杰希那里都是一副十足的纨绔模样，这会儿却陡然显出了一派处变不惊的沉稳来，无需咬牙切齿，便自有种教人引颈待戮的气势。王杰希忽然有种感觉，或许张佳乐并不只是在讲武堂里胡混过几年日子，而是实实在在地在兵营里摸过枪杆子的。
这事原本值得好好问上一问，但是此刻救人要紧，并不能容他细想什么。邹远开着车子一路穿过漆黑的小道，副驾上坐着的方士谦也好半天一言不发，王杰希便一颗心全吊在了身边的伤患身上。他靠紧车门，让叶修靠在自己的肩上，浑身上下崩得紧紧的，生怕自己哪里多动了一下，就要累得叶修的伤再多重上一分。
耳畔一声声急促的呼吸让他忽然想起了陶轩，紧闭的双眼又让他回想起了他自己的师父。王杰希生平只亲眼见过这么两个死人，夜里偶尔有魑魅魍魉入了噩梦，一众鬼影下藏着的便难逃这么两张面孔。如今那鬼气森森的两张脸渐渐和叶修的样子重叠了起来，生死面前善恶贵贱俱是同一副惨白的模样，王杰希无知无觉地屏息许久，直到叶修在他肩上抽搐了一下，才猛地回过神来，用力地掐了下手心，靠着疼痛将脑海中的画面勉强盖了过去。
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是慌了神，而这一会儿的六神无主就已经生生逼出了他一身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叶修的手，靠着手腕上传来的那点微弱的脉搏定了定神，让自己思考起了这事的后续种种。如果叶修暴露了在上海的行踪，那么无论如何都是大麻烦，他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自然最好，可若是不能……那么天津的势力必将大变，不知道和意楼会不会受到牵连，方士谦又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这样想着，便往副驾看了过去，刚好见到方士谦一双眼睛正盯着后视镜在瞧。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握着叶修的手还没有放开，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然而在他能做出任何补救之前，邹远已然将车拐上了一条大路，几盏路灯的光接连晃进车内，紧接着他们就停在了宏仁医院门口。
张佳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了电话，提前跟医院打了招呼，车子刚一停稳，严阵以待的医护人员就立刻将叶修抬上担架推进楼去。王杰希一路跟着到了手术室门外，看着两扇木门在自己眼前匆匆合上，才终于缓了口气，扶着门口的椅子坐了下来。
方士谦这会儿似乎也终于缓过神来，开始跟邹远打听这一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发突然，显然邹远也并没有什么头绪，却又不愿给张佳乐揽什么责任，只好胡乱推脱，说叶修前些天刚回了趟天津，大概是在那边招惹了什么麻烦。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信口胡诌的话根本做不得实数，于是得了个机会便溜去了其他地方，只留下了王杰希和方士谦两个人自己跟自己琢磨去。
方士谦是站着跟邹远说话的，这会儿邹远走了，他却也不愿坐下，只是靠着墙壁，低头陷入沉思。王杰希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心中乱成一团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曾经亲手将陶轩送进鬼门关，这回又眼看着叶修昏迷着被推进手术室，他不知道方士谦早年间跟叶修的渊源到底有多深，可是前车之鉴使他心中惴惴不安，只怕被卷进这条路的人，终归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他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老方，你……之前也遇过这样的事么？”
方士谦似乎很是花了点功夫才回想起自己当初也是差点拜过香堂的人，对他来说，这些前尘往事仿佛只是过眼云烟，并牵不起多少回忆。
“我当年运气不错，没遇上什么舞刀弄枪的事。”他简单地答道，“大约也算是沾了叶修的光，跟着他一起混，挣不到几个钱，倒也躲掉不少麻烦。”
王杰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当然知道叶修身上并没有几处要命的伤疤，但是混到他这个位子上，不做上几件出生入死、专往麻烦里钻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好在方士谦也明白他的疑惑，又勉为其难多解释了几句：“他混出头都是我走之后的事了，我知道得也不多，只是听说他有个朋友因为他遭人报复，丢了性命，从那之后他才转了性，靠着强硬的手段一路平步青云。”
手上沾了人命，从此就再躲不开冤冤相报的漩涡，无法收手，也无路可退。这句话方士谦没有明说，王杰希却也听得明白，如今这个世道，黑白不分，阎罗王当道，他近乎自嘲地想，如果连叶修这样的人物都逃脱不开，那他们这些生来便注定下九流的贱命，可还能怎么活呢？
方士谦没有这样的感慨，也没有功夫注意他都在想什么。他答完了话便又重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沉默半晌，才忽然开口问道：“叶修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上海？你们常见面么？”
话题转得太过突兀，王杰希一时来不及反应，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在戏园子里见过几次。我也不知道他是一直在上海，还是只偶尔待上几天。”
方士谦又问：“我听说他离开天津是为了躲官司，怎么还有闲心听戏？”
“大约也不是为了听戏，他几次都是跟张佳乐一起来的，或许只是找个方便的地方谈事情。张副处长跟林老板关系很好，平日里有事没事都往他那边跑的。”
只不过是几句寻常问话，王杰希却只觉得如履薄冰。他原本该装作根本没见过叶修，一问三不知才是最好编圆的谎话，但是怪只怪他见叶修受伤时太过慌乱，忘记了演出些他乡遇故人的惊讶模样来，于是也只能现编些别的说辞，寄望着能蒙混过关。
他边说边观察着方士谦的表情，想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还是已然看出了什么。好在方士谦似乎接受了他的这番说辞，还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些张佳乐的事，王杰希感觉危机暂且过去，悄悄地在心中松了口气，
他深知一句谎话要用多少谎话去圆，所以心中仍觉不安。他暗自想着，等到叶修从手术室出来，就把人扔给邹远看着，直接带方士谦回去。毕竟无论叶修伤情如何，那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番想法和张佳乐不谋而合，那位张副处长似乎也觉得看着伤患没有抓犯人重要，所以叶修刚一从手术室里出来，他就一通电话把邹远给叫走了。
偏生叶修出是出来了，可人却还昏迷着。大夫交代说他肋骨骨折，万幸没有伤及内脏，可头部受到了多少撞击还不清楚，需要人彻夜看护。王杰希看着张佳乐新增派过来的几个大头兵，没有一个面熟可信之人，几番犹豫，还是只能自己陪在边上守着。
他想劝方士谦先回去，但方士谦是叶修的生意伙伴，算起来怎么也比王杰希牵扯得更深，王杰希劝他不动，也只能作罢。他看着方士谦站在病床前，对着叶修苍白的面色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看出了点什么，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一番变动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和意楼那边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杰希你说，怎么我一离开天津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怎么偏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多同你待些日子？”
王杰希听出了他的画外之音：“……你是想回去了？”
方士谦没有回答，但是拧紧的眉峰已经把他内心的不情愿写在了脸上。王杰希为了不显得过于期待，从他身边站起身来，去查看叶修的状况。结果他刚一走到病床边，就看到叶修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显出了一些转醒的征兆。
大约是麻药劲渐渐过了，叶修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如刚下手术台时那般安宁，一双眉目紧锁，似乎是在忍受疼痛。王杰希看他面色不佳，赶紧让方士谦注意看着，自己出去喊医生。他心中焦急，又不知道医生的休息室在哪里，寻了整整两层楼才寻到人，回到病房的时候连心跳都是乱的。好在医生虽然忙了半宿，检查病人的手却仍是很稳，他神情严肃地这里摸一下那里照一下，上上下下查了许久，最终才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叶修的脸，试着将他唤醒。他的耐心很好，得不到反应也不怎么着急，只是时不时地拍他一下，叫两声他的名字，大约持续了五分钟，才终于得到了响应。叶修的眼睛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又被病房里的灯晃得闭了回去，如是这般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皱着眉头，彻底清醒了过来。王杰希看到他微微侧过头来，把守在自己床边的这几个人看了一圈，然后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再也不动了。
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叶修思索着一一回答，两条眉毛也渐渐舒展开，露出一点笑意来。他的嘴唇依然苍白，没什么血色，但是整个人却被这笑意牵起了一些生气，让王杰希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安然落了地。他回给叶修一个笑容，又转头去看方士谦，只见方士谦正专心看着医生的动作，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几乎能看到眼球上根根分明的血丝。
“杰希，我想好了，”他说，“和意楼那边我还是不太放心，这两天你就帮我买车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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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测下一章终于能发个车了！【不想过剧情只想开车可肿么破……
